【名家新作】崔国发：漫游的星群

漫游的星群

◎崔国发

1  

彼界无涯，在更高更远的地方，星汉灿烂。

不知所终的旅行，不知所终的飞翔、旋转、超越、追赶，不知所终的气浪之迸裂郁积在黑夜中的云块，让月色溶溶，清朗，积聚起魄力穿透微尘，在生命虚幻的光环中渐渐地流连。

被阴影遮蔽的幽火，隐约地落入内心的视线，没有人能看见，云霄的秘密。没有人能探询和质问，它所蕴藏的巨大的热情。这些天外的来客，这些异乡的子民，鬼使神差，僭越过让神祇也无法企及的边界。无何有之乡。它们是一片片坚韧的闪电撕扯开来的碎银。

可那是什么，啊，那些斑驳的星子，在不断加深的流痕中，突然间消失？

2   

从前的皓月，镀亮了时光的锁链。天穹旷达而高远。

潜入寂静。我在这明眸里洞彻，周围褪色的弧线。不然之中蕴必然。一切相因又相连。但在我睁眼看清这一切之前，沉湎于夜的薄雾飘浮不定，漫不经心，我一次又一次看见它们，却无法检索，诸神的微笑和花径边上天仙的睡姿。

梦中的天使，哼起了小夜曲。除了鸟儿，谁也读不懂天堂之上充血的语言，那里的气团蜿蜒向前，就像水中游动的鱼群。这时我想起丹麦诗人拉斯马森的诗句：“瞬间的领悟／被风和水流擦去。”

穿云裂帛的声音，在灵魂的歌台上交响与激越。萦绕在这个夜晚的音乐，回旋着天空的高邈与深邃。众物蕃衍，和气四塞，蜂蝶寻找那让它们着迷的花蕊。

3   

鸟儿似的遨游：在缥渺中舒展崇高的本真，在不安的骚动中显示透明的永恒。

星座倾斜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只是已无法说出什么，只是我看见一缕缕的游烟，疏散，飘荡，透着朦胧的浮纱，入无限之苍茫。只是我也曾如此渴望，往日的喧嚣已变得遥远。

饮茑叶之露和大气之氤氲。疯狂地陷入神秘之境，一种美丽的晕眩，美在漆黑中辉煌地闪现。赶在拂晓来临之前，越是黑暗，便越是孕育更深的灿烂。因为“从星星般的弹孔中／流出了血红的黎明。”（北岛语）

4 

把美妙的梦境都装订成册，然后深藏起来，曾经熟悉的星座，作为夜幕的环衬它格外晶莹。在它涂改天空颜色的金花环下，从一种美跃入另一种美，我始终无法回答，当晚钟一次次地响起，满月沉醉于青铜之音籁。盈盈泪眼。以源于远古的舞姿蹁跹，滑翔，颠颠狂狂地酣畅，今夜海在呼啸，从石头到石头，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唯有这一次约会，在我的想象里，完成我感恩的晚祷。

行人在秋风中远了，摇落无声的露，被情欲照亮，我不知道，那里的叶片上是不是它为花朵而在昨夜泄露的梦遗？

大道昭彰，银河迢遥。编年的夜莺向曾经的血流去。七夕相会，两片嘴唇触碰顿作爱情的燃烧。守候多时的灯盏之后，一往情深地泻出满腹的心事，物我两忘，却不知为何，涉过从伤口里涌出的浪波，竟难以愈合深切的孤独。

风吹门环乱响。心扉启处，星辰总是在我们期盼的时刻来到。

5 

流星逝去时，我身上的某个部位就隐隐作痛。

是谁在四野之极不停地战栗？是谁被自己的热血高举起来以后又幻美的逃亡？是谁在零乱地坠落着细碎的光粒？拨开草丛，尽是一些斑点的鸟卵。

月亮裸露的乳房，失血而苍白。浑圆将落，只有火焰的手能托住它的光芒。只有火焰的手能使它获得笼罩万物的力量。真正的美往往融合一种瑟缩的忧伤。

它曾存在过，那一丝血痕能证明它的出处。灰烬洒下，星星升空，在深远的幽梦里掠过的一团彗光，把亘古的天外之音弥散，之后的我们便不知它在民间的下落。

花蕾在暗夜中一瓣瓣绚烂地绽开。丢失在野，是不是大地内部光洁的钻石？

6 

陨石发烫。在星星消失的地方，我不知道灯光将怎样延续下去？

沉溺或隐身于夜的眼圈，划破或摈弃黑的迷惘。无尽地朝圣，痛苦真实地裂变成天边的一道寒光。厌倦了漂泊的漫游者，茫茫行旅，饱经风霜，临摹罡气的咏叹调，憋足了千年的血气，举趾振翅而引颈高吭。

孤鸟飞绝处的悲怀茕独。星转斗移，在无垠的虚空做着急促的呼吸。天河的原初而圣洁之水款款流淌，淙淙地倾谈浑冥且混沌的幻觉，一种液态的潺潺独奏，这时我看见，清粼粼的月光，在幡然醒悟的芽苞里，开成一朵一朵白莲。

这个时候，是的，就在这个时候，风从意识底层流去，在我的瞳孔中烁亮的是那一盏纪念的晚灯，夤夜的烛火引导，头戴荆冠和贝叶的占星家，于无觅处凝神骋目星子流浪的轨迹，仿佛他梦中的情人，就藏于光芒的背后。

7  

星宿离去很久了又怎么样？多年以前，面对訇然破碎的云朵，还记得吗，它曾默默地诵念，失明的挽歌，最终还是坠入了黑暗，为美而苦思冥想。听从一种神秘的召唤，不断侵入骨髓的，是火鸟在很远的地方的那场艳遇。

一朵紫色的花开放了，在梦的激情里轻微地颤动着。一缕香魂倏忽飘散。

我知道那只是偶然。许多事情在命运的某一瞬间擦眼而过。白露为霜，我不知道，那些擦眼而过的仙女，会不会在春天开始的地方再次相遇？

心怀某种憧憬和奇思，饱含回忆与想象，一直珍视自己的存在，一个人甚至就像一块发光的石头那样不朽，长夜漫漫，被星光浸染，那光亮里有超凡入圣的海妖的歌唱。

翻过岁月的诗章，是谁把羊送到天边吃草？是谁披着秋风的影子诘问缤纷的落英？

破空而出，抖落一路尘埃，因练习翅膀，故我飞翔．．．．．．

8 

灯照萤飞。在无尽的烟月里，依然孤寂。佩带光镯跳舞的星子！

在梵高的画布上灼热而辉煌。熠耀而粲然的发光体，被摘星的少年擎着，没有名字的星，在迷离中眨眨眼睛，飞驰的色块，使至高无上的净界变得晶莹透亮。

凤凰浴火而重生。存在与不存在。可见与不可见。光明与阴影。互相倾泄与燃烧的话语：符码的星座，心灵的歌唱的沉默的字迹。是一种怎样的内在的力量，是一种怎样的孤寂、清新与灿烂！几多蓝纽扣。几多宝石。几多黄玫瑰的黄。

上苍的指环，在昏暗中闪烁。自由女神激情放出的焰火。星系的一瞬，完成了创造与毁灭。当易逝的星群为流亡者更名时，当最后的流亡者漂过空虚的平淡与崇高的向往，那时我才懂得，灵魂如何沉没又如何浮现，总是彷徨于明暗之间。惟心灵的自在才是大自在。

然而我的诗很轻灵：月光的美无言的感化，在游鱼般的金斑中做着离奇的梦，渺无际涯，不知那恒久宁静的梦中是否有它的终极？

9 

一颗星是一个谜。夜色阑珊，在潜意识的深处滤出心的秘密。

我深藏我自己。两个面对面的身体，在寥廓的天空里不只是两块坚硬的石头。星星是因为仰望她的眼睛而存在的。尽管她并不害怕自己被看作流萤，但我崇敬她，热爱她，为着爱情与美而痴情地溶入她。是圣洁与热烈的皈依。我和她脉动一致，呼吸融合，我愿在她光彩照人的流淌中走进温柔之乡。我希望，自己能从她身上得到生生不息的热情的火。

不用羞怯与躲闪。我已把我全部的爱都寄托给她。以心相许，我想象着我们在歌与良辰的殿堂之上，喜结花烛。是谁，在自己的身上神不守舍？

没有归宿的飞蛾，总有扑向星火的诱惑。

10 

只有心灵才能感知内在的真实。只有思想着的人才能涉过真理的浩瀚星河。

女娲一直举着五色石，在补天的过程中体验着星空的壮阔。超越卑微的尘埃，伴随天火的运行与风的跳跃，在五彩斑斓中赋予万物以肉体与精神之母。

打开深远的夜空，我看到了蒙塔莱漫游在星星之间，感受到即使星星暗淡了它们的双眼仍能亲切地闪烁；看到了帕斯的繁星在书写点点斑斑时试图破译无边的岩石布满的磨损的文字；看到了佩斯将钥匙交由守灯塔人掌握，而让星辰在门槛石上遭受车轮刑，听凭神灵在沙滩的幻影上唱清越迷人的歌；

打开深远的夜空，我看到了不朽的但丁循着血的道路走过地狱净界到达天堂时吟唱的神曲：灵魂啊！你的哭泣会使你的果子成熟。

打开深远的夜空，我看到了牛汉梦游时以心灵的触须穿透坚实的黑夜的火焰；看到了诗人欧阳江河仰面彗星时说：有时光芒所带来的黑暗比黑暗更多．．．．．．

永久与无尽的存在，一种血气的长歌：没有星群游动的寂寥，便不会有智者深沉的思索。

11

一种旷古的惊悸碎裂：透过时光之雾，朦胧中我仍能辨认得出，闪电在星群之隙里划过的半弧。铁与血的伤口在虚妄之中弥合时，千年的时空簌簌颤抖。

无数星球拖曳彩光急掣而甩数亿光年飞掠远去。自然的声韵。滴沥的光珠化作一首首浪漫的绝句。或者打乱词语恒定的场，纷纷扬扬，一种古典的秩序颠覆。

变异的光与色，几乎使人昏厥。嗟彼银河之泠泠清波，有一夜，它借助普吕多姆的诗句说：“你们看起来并不幸福；你们在无限黑暗中闪烁，脉脉柔情里会有痛苦。”

此刻，浮云已散成花瓣，抑或就是那遥远的星光，血流如注。

夜枭叼一片月华，虽有难言的孤独，但它在变幻的寰宇中高傲地狂舞，游刃有余。

12 

谁能了解星光背后的东西？

天人合一。于博大的云天之上默然地擦拭：冰冷的灼痕。闪耀的夜晚，看星群如何把自己的火种交付给晨曦？北斗垂柄，衮衮巨轮回转，启明庄严而热烈地吐纳本真的原气。

茫茫天际，光怪陆离，越过时光的界碑，我捡拾一颗从天堂掉落的琥珀，翻读它在失眠时的笔记，沉浸于永恒的静寂。

吉星高照：圣婴浴洗。母亲解开裹住乳房的胸襟。一颗火红的血球，穿过最后的星孔。披着火焰的外衣，尽情地昭示：东方之既白。

【作者简介】崔国发（1964－），安徽望江人。